来如流水逝如风(外一篇)
林遥
(原载于《天涯》2023年第5期)
一
金庸的《倚天屠龙记》,在我印象里可能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具人文气息的一部小说。从金庸创作的时间线来说,《倚天屠龙记》在他的十五部小说中,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。
《神雕侠侣》在《明报》连载结束的时间是1961年7月8日,但《明报》很早就开始刊登广告,向读者预告《神雕侠侣》结束之后,将连载金庸“射雕三部曲”的最后一部《倚天屠龙记》。
1961年的《明报》并没有走出销量的困境,每日维持在两万份,不过勉力维持。在过去的两年间,《明报》经常调整副刊的内容和加强新闻报道,许多新闻为了吸引人,不乏粗鄙的标题。为了能够打开销路,《明报》甚至开辟了马经版,争取“马迷”读者。作为大股东的金庸,本不喜背上诲赌之名,但为了报纸的生存,又不得不为之。
世人皆知《明报》上金庸的社评非常有名,其实《明报》在最初开创的两年,还没有什么精力去顾及社评。被称为《明报》社训的“有容乃大,无欲则刚”八个字,当时也还未出现。这八个字原是1962年副刊“自由谈”编辑室的座右铭,后来被引用为《明报月刊》的编辑方针。
这一年的金庸的社会身份,是武侠小说作家、电影编剧、知名影评人,但他还不是一位成功的报业老板。怎么能够让《明报》生存下去,金庸依然彷徨而苦恼。《神雕侠侣》终于要写完,即使金庸对于小说写作再有新想法,也不得不屈从世事,继续为《神雕侠侣》撰写续集。
为了强调两部小说的连续性,让《神雕侠侣》的读者每天买《明报》追看小说,金庸从1961年7月1日起,就开始预告:
《神雕(侠侣)》尾声中现身的张君宝,即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。金庸先生新作《倚天屠龙记》,故事接续《神雕(侠侣)》。张三丰及其众徒为书中重要人物,而杨过、小龙女、郭襄等亦将出现。
1961年7月2日继续广告:
金庸先生新作《倚天屠龙记》,定七月四日开始在本报刊登,头一段精彩热闹节目为:小东邪大闹少林寺。
1961年7月3日广告不停:
金庸先生新作《倚天屠龙记》明日起在本报刊登,与《神雕侠侣》未完部分同时刊载,俾读者诸君先睹为快。
1961年7月4日仍是广告:
金庸新作《倚天屠龙记》中,首段写张三丰创立武当派,少林寺十八罗汉齐上武当山索还《九阳真经》,自此引出无数奇幻变故,六日起开始连载。
从这些预告来看,金庸对于《倚天屠龙记》究竟写些什么故事,远谈不上计划,只是牢牢扣住杨过、小龙女、郭襄等人物,甚至还抛出十八罗汉上武当索还《九阳真经》的噱头,大略言之,招徕读者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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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1年7月6日,《倚天屠龙记》登场,彼时《神雕侠侣》尚未结束,所以从1961年7月6日到8日,《明报》同时刊载《神雕侠侣》最后三续以及《倚天屠龙记》开头三续。
这三天“小东邪”郭襄很忙,在同一个版面的两部小说中来回串场,吸引着读者的目光。1961年7月8日,《神雕侠侣》最终回,金庸特别写道:“至于《九阳真经》下落如何,将来当在《倚天屠龙记》中交代。”
然而,金庸小说写作的很多重要转变,都是始自《倚天屠龙记》,江湖恩怨不再执着于历史兴衰,而是从自身的矛盾开始展开,武林争斗开始庙堂化,具有了政治解读的可能性。如果我们以严肃文学的标准审视金庸小说,《倚天屠龙记》也是可以经得起检验的一部作品。在这部小说里,金庸终于脱离了为他带来巨大声誉的《神雕侠侣》叙事空间,他对于人物的塑造和理解,也是从《倚天屠龙记》有了转变。
金庸最初创办《明报》,想走的是小市民轻松阅读的路线,并没有想要涉及政治立场。金庸虽然多次强调《明报》是一份立场中立的报纸,但因金庸出身左派报纸,香港左派报章仍将《明报》视为一份左派的外围报纸,彼此关系融洽。后来,针对1962年大量内地人渡港之事,金庸旗帜鲜明亮明观点,左派报章不再将《明报》视为同路人,金庸也与自己昔日的朋友渐行渐远。及至移民潮结束,6月8日,《明报》在第一版刊登了将要开辟“自由谈”栏目的启事,邀请各界人士发表言论,《明报》的读者群,也逐渐从小市民转为知识分子。
若将这个时间段回看《倚天屠龙记》的故事,正是张无忌在朱武连环庄被骗、习学《九阳真经》之后再次出世,又在布袋中之中亲聆成昆暗算明教群雄的时间。金庸对于小说内容的思索,与他现实所处环境分拆不开。
二
1963年,金庸以“徐慧之”的笔名,在《明报》开设了专栏“明窗小札”,为了故意隐匿身份,还在文中称呼《明报》老板为“金庸兄”。金庸对自家的小说是改了又改,但对于集结出版的《明窗小札》却是一字不改。这年的4月25日,金庸在“明窗小札”中发了篇文章,叫做《台湾武侠小说的套子》,里面列了七种台湾武侠小说的模式,并说“这些小说情节大同小异,故事成了八股,随手翻去,几乎很少见到有什么新意”。
可见金庸对刻板的武侠小说创作始终是反思的,只是囿于创作环境,他也不得不从俗,所谓“自古深情留不住,唯有套路得人心”。情节不能随心所欲,自然要在人物行为判定上做出些改变。
这种改变当然不一定能被所有人接受。梁羽生化名佟硕之写《金庸梁羽生合论》,发表在1966年1月创刊的《海光文艺》上,文中批评金庸的小说从《倚天屠龙记》走上了邪路,特别强调:“人性虽然复杂,正邪的界限总还是有的,搞到正邪不分,那就有失武侠小说的宗旨了。假如把金庸的武侠小说,将《倚天屠龙记》作分界,划分为两个阶段,我们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出前后两个阶段的不同……金庸的武侠小说,从《倚天屠龙记》开始渐渐转变,至今也不过三年多,‘实迷途其未远,觉昨是而今非’,让我改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的一字来奉劝金庸,不知金庸可能听得进去?”(《金庸茶馆》第5册,中国友谊出版公司,1998年4月)我们现在看梁羽生的评论,当然觉得他具有“卫道士”气息,但是结合当时香港左派报章的立场,梁羽生当然有他对武侠小说写作的认知,同时,他也敏锐地发现了金庸小说写作开始了转变。那么,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:武侠小说中,正邪就一定要二元对立吗?
关于正邪分野,在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,明教面临灭顶之灾时,这些正派口中的“魔教”诸人却视死生如无物,平静吟诵:“焚我残躯,熊熊圣火。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?为善除恶,惟光明故。喜乐悲愁,皆归尘土。怜我世人,忧患实多。怜我世人,忧患实多。”这几句话当时初读之下,竟着实难忘。
无独有偶,我后来看过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的一篇文章,对这几句话也是赞赏有加,说“突然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”,并加了一句:“怜我民族,忧患实多”,于是“一切忧患与焦灼都得以缓解”(钱理群,《金庸的出现引起的文学史思考——在杭州大学金庸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》,《通俗文学评论》,1998年第3期)。
我没有钱理群先生这样浓烈深邃的情绪,只是觉得这几句话大可玩味:“魔教”要怜悯世人忧患,而“正派”却要剿灭这些人,那么何为正?何为邪?这种思考,的确高于一般武侠小说人物正邪“二元化”的分法。
这几句话连载版即有,也非出自于历史资料,应为金庸自己所作,字句虽简,却可窥见金庸在诗词上的素养。除了明教“教歌”,在《倚天屠龙记》中另有几句诗,同样也令人阅后难以忘怀。
第二十回“与子共穴相扶将”里,张无忌和小昭困于光明顶地道,小昭唱了一首歌: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。百岁光阴,七十者稀。急急流年,滔滔逝水。”而张无忌年纪虽轻,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,今日困处山腹,眼见已无生理,咀嚼曲中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”两句,不禁魂为之销。
在第三十回“东西永隔如参商”里,这首歌再次出现。张无忌与赵敏随金花婆婆到灵蛇岛寻找金毛狮王谢逊,遇上波斯明教总坛来的三使者,陷于困境。三使所用圣火令上的武功匪夷所思,连身负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的张无忌都一时无法取胜。
受伤的殷离在睡梦中哼唱曲子,也是这几句,到后来“歌声却是说不出的诡异,和中土曲子浑不相同,细辨歌声,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:‘来如流水兮逝如风;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!’她翻翻覆覆唱这两句曲子,越唱越低,终于歌声随着水声风声,消没无踪。各人想到生死无常,一人飘飘入世,实如江河流水,不知来自何处,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,到头来终于不免一死,飘飘出世,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”。
“来如流水兮逝如风,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!”我对这两句歌词印象极为深刻,读后念念不忘,以至于后来每次想到这句话,都会忍不住去再翻一遍小说原文。
这两句诗是否也是金庸所作呢?
三
小说对于这首歌曲的两句歌词以及波斯三使者的武功来历,进行了解释:
谢逊道:“明教传自波斯,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渊源,却不是明教的歌儿。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诗人峨默作的,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。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这歌,颇受感触,问起来历,她曾详细说给我听。
“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,门下有三个杰出的弟子:峨默长于文学,尼若牟擅于政事,霍山武功精强。三人意气相投,相互誓约,他年祸福与共,富贵不忘。后来尼若牟青云得意,做到教王的首相。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,尼若牟请于教王,授了霍山的官职。峨默不愿居官,只求一笔年金,以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数,饮酒吟诗。尼若牟一一依从,相待甚厚。
“不料霍山雄心勃勃,不甘久居人下,阴谋叛变。事败后结党据山,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个宗派首领。该派专以杀人为务,名为依斯美良派,当十字军之时,西域提起‘山中老人’霍山之名,无不心惊色变。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于‘山中老人’手下者不计其数。韩夫人言道,极西海外有一大国,叫做英格兰,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,被他遣人行刺,国王身中毒刃,幸得王后舍身救夫,吸去伤口中毒液,国王方得不死。霍山不顾旧日恩义,更遣人刺杀波斯首相尼若牟。首相临死时口吟峨默诗句,便是这两句‘来如流水兮逝如风,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’了。韩夫人又道,后来‘山中老人’一派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。波斯三使武功诡异古怪,料想便出于这山中老人。”
这段故事,究竟是真实的历史?还是又是金庸的小说杜撰呢?
请看下面一段文字:
波斯诗人莪默·伽亚谟……幼年所住的学校便在纳霞堡。据他的学友尼让牟的记录,当时有一位最大的哲人野芒在纳霞堡教书。那就是他们的老师。尼让牟的父亲遣尼让牟来就学,尼让牟在这里遇着两个意气相投的朋友,一个是奔沙伯,一个就是莪默·伽亚谟。尼让牟是图司的人,奔沙伯是阿里的人,莪默是纳霞堡的本地人。他们读的是“可兰经”,研究的是古代传说。有一天他们三人相聚,霍山(即奔沙伯)向尼让牟和莪默说道:“世间一般的信仰,都说野芒先生的弟子会得到幸福(当时的信仰,凡读“可兰经”及古代传说的人都能够得到幸福,如我国以前读五经三传之类),但是我们假使不能都得到幸福的时候,我们会怎样来互相帮助?”尼让牟和莪默答道:“随便怎样都好。”霍山便说:“那末我们大家应该发誓:无论幸福落与谁人,都应得均分,不能专享。”尼让牟与莪默都同意了。后来尼让牟做了官,竟做到当时的教王阿尔士朗的宰相。
尼让牟做了宰相之后,他的两个旧友来访他。尼让牟请于教王,给了霍山的官职。霍山嫌升进太迟,他把官职丢了。后来竟成了专好杀人的一种宗派——依时美良派的首领。他在一○九○年占据了里海南岸山国中的阿拉牟提城,十字军时有名的“山中老人”就是霍山。尼让牟后来也是被他刺杀了的。诗人阿塔尔叙尼让牟将死时说道:“啊,大神哟!我在风的手中去了。”——这正和莪默诗“来如流水,逝如风”句(见第二十八首)相类。
莪默去访问尼让牟宰相的时候,他不要官职,只向他说道:“你能给我最大的赐与,便是在你的福庇之下,使我得到一个清净的地点安居,我要开展科学的利益,并祝你福寿康宁。”宰相便从纳霞堡的财库中每年赠他一千二百密的年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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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莪默·伽亚谟,郭沫若译,《鲁拜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58年12月第1版,1978年5月第3次印刷)
将这两段文字进行对比,我想从译名到语言,应该可以看出,金庸故事的叙述来源就是这里。这段文字的译者是郭沫若,文字中的译名属伊斯兰教的专用名词,郭沫若、金庸采用的是较为古雅的译名,通过查考,这些译名在今日的通行译法中有了极大不同:野芒对应伊玛目(意为领拜人,引申为学者、领袖、祈祷主持人)、霍山对应哈桑、莪默对应欧玛尔、尼让牟对应尼扎姆、依时美良派对应伊斯玛仪派,纳霞堡对应今伊朗境内霍拉桑地区的内沙布尔。
四
《鲁拜集》翻译出版的时间很早,1924年即由上海泰东书局印刷出版,此后又多次重印和再版。
“鲁拜”一词并非人名,而是诗体名,即四行诗,一、二、四句押韵,相当于中国近体诗里的绝句,也有译成柔巴依、怒湃,所以《鲁拜集》是一本诗集的名称。
《鲁拜集》的作者被郭沫若译为莪默,金庸小说称为峨默,还有译成奥玛,现在则多译为欧玛尔,不论何种翻译,所指的这位诗人都是著名的数学家、天文学家、哲学家欧玛尔·海亚姆。
海亚姆是公元十一世纪的人,1048年5月18日出生在古丝绸之路上的内沙布尔,后在阿富汗北部的巴尔赫接受教育。1070年前后,二十多岁的海亚姆应邀来到撒马尔罕。自此,他安心从事数学研究,完成了代数学的重要发现,包括三次方程的几何解法等,这是当时最深奥的数学。依据这些成就,海亚姆完成了代数著作《还原与对消问题的论证》,简称为《代数学》。不久,海亚姆应塞尔柱王朝第三代苏丹马利克沙的邀请,西行至都城伊斯法罕,在那里主持天文观测并进行历法改革,并受命在该城修建一座天文台。
他的早期著作《算术问题》只留下封面和几篇残页,但幸运的是,《还原与对消问题的论证》流传下来,这就是经典数学名著《欧玛尔·海亚姆代数学》。1931年,卡西尔英译的校订本《欧玛尔·海亚姆代数学》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。我们今天能了解到海亚姆对数学的贡献,主要是基于这部书。
在几何学上,海亚姆留下了《辨明欧几里德几何公理中的难点》一文,试图证明欧氏几何的第五公设。论者认为,他关于平行公设的证明已经隐含了后世非欧几何的思想。海亚姆出任天文台台长十八年,编制了《马利克沙天文表》,记录了黄道坐标和最亮的数百颗恒星。他还制定了堪与格利高里历相比的新历法,其法每3770年(一说5000年)误差一天,格利高里历则每3330年误差一天。
1118年,马利克沙的三子桑贾尔迁都谋夫,海亚姆随同前往。在那里他与弟子们合写了《智慧的天平》,用数学方法探讨如何利用金属比重确定合金的成分。晚年,海亚姆独自一人返回故乡内沙布尔,亦即纳霞堡,他从此招收弟子,专心教学。海亚姆终生未娶,既没有子女,也没有遗产。如果对欧玛尔在数学史上的地位感兴趣,想了解他更多的故事,可以观看BBC的纪录片《数学的故事》,里面有详尽的介绍。在海亚姆离世之后至少七百年的时间里,世人对海亚姆的认同仍然是数学家,有关他的诗作,无人问津。
五
海亚姆研究天文、数学之余,写下了大量四行诗,据说最全的抄本,收集他的四行诗有五百多首。相较于同时期的其他诗人,海亚姆的诗歌创作的数量不能算多。彼时在古波斯,凡诗人必要多产,比起同时期动辄千首诗作的诗人,海亚姆无疑相形见绌。
也许因为海亚姆是科学家,他对自然本体的客观本性有深刻的理性认知,所以他的诗与中古世界的宗教神秘主义大相径庭:浩瀚广袤的宇宙,无限绵延的时间,飘忽落寞的人生,都以个体的自我体验出之,超越了时代,充满了现代意味。希腊哲人德谟克利特说过:“不失常态者成不了诗人。”海亚姆正是这样的奇人。
海亚姆的诗能够为世人所知,是因为《鲁拜集》有了一位杰出的英文译者——爱德华·菲茨杰拉德。
菲茨杰拉德和海亚姆一样,也是位个性极强的人。他青年时代就读于剑桥三一学院,跻身于剑桥的精英学生团体,此俱乐部仅接纳十二个人,因而被称作“使徒”,当时的成员包括后来的著名文学家丁尼生、萨克雷,他们都是菲茨杰拉德的好友。
菲茨杰拉德离开剑桥后,回到乡下,靠着祖产过起了隐居生活,直到四十四岁才结婚,婚后不久即离异,此后孑然一身,日常唯有读书、泛舟、吸烟、听音乐。
有件事颇能显示其个性。有一次他驾船去荷兰欣赏一幅名画,海上颠簸,备尝风浪之苦,岂知到达港口后,菲茨杰拉德伸手试风,觉得这个风向适合返航,于是掉头而归,画却不看了。这件事像极了中国晋人王徽之的故事。王徽之字子猷,是王羲之的五公子,一日推窗见大雪纷飞,突然兴起,立即乘舟从山阴到剡溪访好友戴逵戴安道,舟行竟夜,始抵剡溪,不料王徽之令船夫返回,船夫不解,王子猷答:“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,何必见安道耶?”此段典故称为“雪夜访戴”,足可与菲氏东西辉映。
菲茨杰拉德死后,墓碑上镌刻的铭文是I am all for short and merry life(我一生短暂而快乐),堪称盖棺之论。
1852年,菲茨杰拉德师从考威尔学习波斯语。考威尔在牛津波德莱恩图书馆发现了一份1460年的波斯文手抄本,正是包含158首诗的《鲁拜集》,他随即誊写了一份交给了菲茨杰拉德。考威尔后来又在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孟加拉分会图书馆发现了另一部《鲁拜集》抄稿,也誊写了一份送给菲茨杰拉德。
菲茨杰拉德读后受到强烈震撼,于是在1857年用了半年时间翻译《鲁拜集》,1859年4月9日该书英译本初版正式出版。英文第一版《鲁拜集》由菲茨杰拉德自费出版,仅仅发行了250本,自己还留了50本,售价从5先令一路直落到1便士,仍然无人问津,可谓备受冷落。后经著名诗人罗塞蒂和斯温伯恩大力推介,才引起世人关注。从1868年到1889年,一连印刷到第五版。第一版收入75首诗,第四版增至101首,成为最流行的版本。到1925年,这个101首的译本已重印139次,逐渐传播到世界各地。
受到菲茨杰拉德译本的影响,世界文坛兴起了经久不衰的“鲁拜热”,译者纷起。据不完全统计,全球共有700多种版本的《鲁拜集》,其中包括32种英译本、16种法译本、12种德译本、5种意译本、4种俄译本,等等。早期菲茨杰拉德译的《鲁拜集》的版本洛阳纸贵,已经成为文物,如今一本1929年版的《鲁拜集》,已卖到8000美元。2009年,菲茨杰拉德《鲁拜集》英译本出版150周年的时候,英国1月份的《卫报》撰文说:“《鲁拜集》的出版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来说,其重大的影响并不亚于同在1859年出版的达尔文的《物种起源》。”
《鲁拜集》的中文译本亦多,从胡适、郭沫若、闻一多、徐志摩,再到伍蠡甫、黄克孙、李霁野、黄杲炘、陈次震等人都以不同版次的英文底稿做过翻译,译者几达30余位,堪称被翻译最多的一本英文诗集。钱锺书早年也曾译过《鲁拜集》,不过译稿没有公布,而今只能从《槐聚诗存》看到一首译自《鲁拜集》的诗,时间为1936年,在这里钱锺书将《鲁拜集》意译为《醹醅雅》。郭沫若译的《鲁拜集》早已流行,钱锺书当不会不知,或许他觉得“醹醅雅”译音相近,且“醹醅”二字大增“酒气”吧。
木心在《文学回忆录》中也说:“十九世纪末,爱文学的青年每人一本《鲁拜集》。这是文学史上的风流韵事。我在十三岁时见到《鲁拜集》译本,也爱不释手。奇怪的文学因缘,凭本能觉得好。”木心也译有部分《鲁拜集》中的诗作。
六
《倚天屠龙记》里说首相尼若牟死前吟诵峨默的诗:“来如流水兮逝如风,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!”但在所见到的《鲁拜集》中,并没有能与之完全对应的诗。
郭沫若所译《鲁拜集》第28首的最后一句“只是‘来如流水,逝如风’”相类,但并不完整。若从诗意来看的话,第29首其实更为接近。
我将菲茨杰拉德的英文译本、黄克孙的七言古诗译本以及郭沫若的新诗译本并列于下:
菲茨杰拉德(第28首):
With them the Seed of Wisdom did I sow,
And with mine own hand wrought to make it grow;
And this was all the Harvest that I reap'd —
"I came like Water, and like Wind I go. "
黄克孙:
辜负高人细解蒙,
希夷妙道未能通。
此心本似无根草,
来是行云去是风。
郭沫若:
我也学播了智慧之种,
亲手培植它渐渐葱茏;
而今我所获得的收成——
只是“来如流水,逝如风”。
菲茨杰拉德(第29首):
Into this Universe, and Why not knowing,
Nor Whence, like Water willy-nilly flowing:
And out of it, as Wind along the Waste,
I know not Whither willy-nilly blowing.
黄克孙:
浑噩生来非自宰,
生来天地又何之。
苍茫野水流无意,
流到何方水不知。
郭沫若:
飘飘入世,如水之不得不流,
不知何故来,也不知来自何处;
飘飘出世,如风之不得不吹,
风过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许。
黄克孙本是物理学家,他也和海亚姆一样,研习科学之外,喜欢文学,他的译文是中国的七言诗,才华横溢,文采斐然,足堪与英译媲美。郭沫若的译文是新诗体,因为郭沫若本身也是诗人,颇能抓住原诗的精髓。
这样看来,金庸应该是参考郭沫若的译文,将第28首的末句和第29首的意象相结合,才成了小说中的“来如流水兮逝如风,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”。最为巧妙的是妙用了“兮”字,大有《楚辞》的味道。
一个“兮”字,古意盎然,点睛之笔,其实全在这个小字的去或留。
七
走笔至此,关于《倚天屠龙记》和《鲁拜集》之间的因缘已经说得差不多了,不过,金毛狮王谢逊所讲故事中,还有山中老人霍山的事,有必要提一下。
小说中说山中老人霍山“……事败后结党据山,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个宗派首领。该派专以杀人为务,名为依斯美良派……”
依斯美良派现在一般译作伊斯玛仪派,是伊斯兰教众多派别中的一支,在阿巴斯王朝晚期,兴起于北非,本身并非“专以杀人为务”,真正的由霍山创立的“暗杀派”实际上是伊斯玛仪派的一个分支。
霍山的译名,现在一般都称作哈桑。哈桑生于伊朗,自称南阿拉伯希米叶儿王朝后裔,是否会武功倒不知道,但他精通算术、几何、天文,在埃及加入伊斯玛仪派。当时法玛蒂朝中王子争位,导致伊斯玛仪派分裂。哈桑支持长子,失败被逐,他逃到叙利亚和伊朗,建立了以暗杀为主要手段的阿萨辛派(Hashāshīn)。暗杀这个词在英语里是assassin,如果你玩过一款动作类游戏《刺客信条》,相信你对这个词不会陌生,其原始词根就是来自于这个教派。
1090年,哈桑夺取伊朗西北的“阿拉木图”(波斯语意为“鹰巢”)堡垒,建立了独立王国。此堡位于阿勒布兹山脉中,海拔超过三千米,地势险峻,阿萨辛派的信徒以此为根据地,击退了赛尔柱人的多次围剿,统治了伊朗北部的山区。这一王国历史上被称作“阿拉木图谢赫朝”,统治者被称为谢赫,第一任谢赫就是哈桑。
哈桑立国于阿勒布兹山中,所以被称为“山中老人”。他的继承人和他一样在山中神秘地生活,每一代谢赫都被称作“山中老人”,这已成为世袭称号。
根据记载,谢赫对一些狂热的信徒进行精神麻醉和控制,用来执行具体的暗杀任务。小说《倚天屠龙记》中写到的“山中老人”控制青年之手段,也并非是小说家的想象,而是来自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。
阿萨辛派威震中东地区两百多年,从这里派出无数杀手,搞得当时的波斯王朝和后来的十字军人人自危。波斯(塞尔柱王朝)丞相尼让牟确实也是死在阿萨辛派的刺客手中。不过,郭沫若和金庸说他们是至交好友,同窗多年,则属虚构,双方不仅政见不合,而且年纪也相差甚多。
尼让牟就是塞尔柱王朝著名首相尼扎姆·穆勒克,据历史记载,尼扎姆文武双全,集军政大权于一身,治世有方,热心学术,奖励科学研究,门下汇集了不少的学者。这样的杰出人物,遭人忌恨,于是在1092年死于暗杀。
小说中的英王爱德华指的应该是爱德华一世,他在位期间,英国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,但是并非不列颠人都尊敬他,苏格兰和威尔士人就很痛恨他。爱德华一世高大英俊,被称作“长腿爱德华”。
王后吸毒救夫之事确有记载。爱德华一世的妻子是卡斯蒂利亚的埃莉诺公主,二人感情甚笃,1290年埃莉诺于威尔士去世,在她的遗体运回伦敦的路上,爱德华一世在每个驿站都树立了一个十字架。至今,伦敦还保留着一部分这种十字架,被称为“王后十字架”。不过爱德华一世在世的时间,距离谢逊口中的霍山,相距近百年,是以霍山刺杀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之事,纯属金庸的杜撰。毕竟当时的英格兰只是远离欧洲大陆的岛国,不可能插手到中东。而山中老人也没必要派人渡海去刺杀一个威胁不到自己的人物。不过以金庸的习惯,他是一定要证明自己所言有据,《倚天屠龙记》连载版,在爱德华这段文字后面,他写了句:“金庸按:此事见新英国正史。”爱德华被刺事件发生在1272年6月,地点是十字军控制的叙利亚城市阿克,他当时只是王子,没有成为英格兰国王,行刺者是埃及苏丹派来的间谍。一种说法就是埃莉诺从创口吸出毒液,救了爱德华的性命。《倚天屠龙记》修订版之后,这句“金庸按语”消失,想来金庸也发现了错误,但这段细节颇有力量,也就当作“小说家言”了。
此一时间段,阿萨辛派实已灰飞烟灭。1256年,成吉思汗的孙子、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率蒙古大军西征,挺进波斯,在伊朗和伊拉克一带建立了伊儿汗国。他当然不会允许阿萨辛派这样的恐怖组织存在,于是提出,只要投降,可保活命。末代“山中老人”鲁铿丁率众出降,蒙古人捣毁了所有阿萨辛派的城堡。紧接着,旭烈兀违背诺言,将阿萨辛派众人全部杀死,这个暗杀组织瞬间崩溃。
鲁铿丁在朝见蒙哥汗的途中,也被旭烈兀派的护送军校杀死。不知他在临死时对自己的命运作何感慨,更不知道他临死时是否也会想起这句歌词:“来如流水兮逝如风,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。”
俩俩相忘
一
台视与杨佩佩工作室合作拍摄的1994版《倚天屠龙记》,在当年风行一时,记得彼时我正读初中,即将面临中考,可心心念念的全是电视里的《倚天屠龙记》。这可能是第一部由大陆、香港、台湾合力拍摄的金庸武侠电视剧,制作班底在当时可谓强大。这部剧细究起来,其实对金庸原著改动颇多,有的观众就不买账,认为里面感情戏过滥,称其为“拍出来的金庸像提着把菜刀的琼瑶”。不过制作人杨佩佩对这部剧非常得意,她在采访中说,金庸称赞说其小说改编最满意的就是这部戏。据传金庸看过周海媚饰演的周芷若后,开玩笑说,早知道就改结局,让周芷若跟张无忌在一起了。考诸小说,倒非虚言,对于周芷若的结局,金庸始终摇摆不定,在他的小说里,《倚天屠龙记》修改结尾每次都要改动。连载版中,周芷若青灯黄卷,出家为尼;修订版则显得开放,暗指张无忌有可能享齐人之福;新修版里,周芷若有了更加前卫的婚姻观念,她允许张赵二人在一起,但不得成亲,因为这样久了,张无忌终会想起她。
图片
杨佩佩版的电视剧留下的几首歌曲确实不俗,街头巷尾,魔性穿耳,堪称“神剧出神曲”,其歌曲传唱度之高、创作之成熟,突破了武侠剧的局限,为电视剧音乐佳作,也正因如此,该剧获得了台湾金钟奖最佳音效、美术指导两大技术奖项。
这些歌曲中,有两首歌的歌词是台湾词作者厉曼婷所作,一首是成龙演唱的《你给我一片天》,另一首便是辛晓琪演唱的《俩俩相忘》。这首歌名,大部分人都会读作《两两相忘》,“俩”读音是liǎ,读liǎng的时候,是“伎俩”的意思,不过念作liǎ liǎ,说不出的一种怪异。《俩俩相忘》在剧中由小昭在明教地道中唱来,颇让人动情:
拈朵微笑的花,想一番人世变换,到头来输赢又何妨。
日与夜互消长,富与贵难久长,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。
眉间放一字宽,看一段人世风光,谁不是把悲喜在尝。
海连天,走不完,恩怨难计算,昨日非,今日该忘。
浪滔滔,人渺渺,青春鸟,飞去了,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。
风潇潇,人渺渺,快意刀,山中草,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。
熟悉金庸小说原著的人,自然知道这段情节出自《倚天屠龙记》第二十回“与子共穴相扶将”,张无忌无法打开石门,心生歉疚,小昭要为他唱曲儿:
小昭坐在他身边,唱了起来:
“世情推物理,人生贵适意,想人间造物搬兴废。吉藏凶,凶藏吉。”
张无忌听到“吉藏凶,凶藏吉”这六字,心想我一生遭际,果真如此,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,圆转自如,满腹烦忧登时大减。又听她继续唱道:
“富贵哪能长富贵?日盈昃,月满亏蚀。地下东南,天高西北,天地尚无完体。”
张无忌道:“小昭,你唱得真好听,这曲儿是谁做的?”小昭笑道:“你骗我呢,有甚么好听?我听人唱,便把曲儿记下来了,也不知是谁做的。”
张无忌想着“天地尚无完体”这一句,顺着她的调儿哼了起来。小昭道:“你是真的爱听呢,还是假的爱听?”张无忌笑道:“怎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吗?自然是真的。”
小昭道:“好,我再唱一段。”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轻轻按捺,唱了起来:
“展放愁眉,休争闲气。今日容颜,老于昨日。古往今来,尽须如此,管他贤的愚的,贫的和富的。
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。受用了一朝,一朝便宜。百岁光阴,七十者稀。急急流年,滔滔逝水。”
曲中辞意豁达,显是个饱经忧患、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,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,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,因而记下了。张无忌年纪虽轻,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,今日困处山腹,眼见已无生理,咀嚼曲中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”那两句,不禁魂为之销。所谓“那一日”,自是身死命丧的“那一日”。他以前面临生死关头,已不知凡几,但从前或生或死,都不牵累旁人,这一次不但拉了一个小昭陪葬,而且明教的存毁,杨逍、杨不悔诸人的安危、义父谢逊和圆真之间的深仇,都和他有关,实在是不想就此便死。
这段文字我着实是喜欢,就忍不住全文照录了。厉曼婷所写歌词化用了原著中小昭所唱之词,正所谓古韵易得,却也要生就侠骨柔情,才能入味入心,呈现出一番古朴浪漫的情怀。
对比电视剧《倚天屠龙记》,其中有几个版本,小昭在明教地道中都唱了歌。1986年梁朝伟版,小昭扮演者是尚为稚嫩的邵美琪,其歌词:“这一片大地翠山河,春花与蝴蝶风中飞,带给我和平与安详,为我人生添欢喜,身飞起,心飞起,让大地情歌滋润大地……”美则美矣,但与彼时情景并不搭配。1994年马景涛版,陈孝萱饰演的小昭,唱的便是《俩俩相忘》,原唱者辛晓琪。2001年吴启华版和2009年邓超版,用的都是书中原文,只不过2001年版为粤语,2009年版编曲大兴异域之风。到了2019年曾舜晞版,直接用回了《俩俩相忘》,颇有向经典致敬之意。
纵观各剧版本,《俩俩相忘》这首歌化用原文大部分的词语意境,又经过现代诗歌形式的演绎,契合度无疑最高。有的版本虽然使用的是原文,但限于编曲和一些今人对词意的理解,皆只取了其中几句,展现并不完整。
考诸原著当中的这几句曲子词,并非是金庸自己所作,而是元代关汉卿所写的散曲《双调·乔牌儿》,金庸略作修改,但在原文中并未点出。
关汉卿的原作节选如下:
世情推物理,人生贵适意。想人间造物搬兴废,吉藏凶,凶暗吉。
【夜行船】富贵那能长富贵,日盈昃,月满亏蚀。地下东南,天高西北,天地尚无完体。
【锦上花】展放愁眉,休争闲气。今日容颜,老如昨日。古往今来,恁须尽知,贤的愚的,贫的和富的。
【幺】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。受用了一朝,一朝便宜。百岁光阴,七十者稀。急急流年,滔滔逝水。
这几段散曲,出自《阳春白雪》钞本后集卷四,录有全套,曲下未写撰人,在目录写明关汉卿作(林喦,《关汉卿新论》,首都师范大学博士论文,2004年5月)。《倚天屠龙记》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元朝末年,小昭能够唱元人散曲,倒也符合历史语境。只是如2009年版电视剧中,将这段曲词改编成异域曲风,却有些不妥。想来是因为编剧、导演认为小昭具有波斯血统,这首歌应该是从两河流域传来,却是想错了。
关汉卿所写散曲蕴涵着丰富的中国哲理韵味,《双调·乔牌儿》中,开篇就在自然物理与人生价值的对比中,明确提出对待人生的态度:“世情推物理,人生贵适意。”这里的“世情”即社会人生的状况,“物理”即自然大化的规律,二者的关系是由此及彼、相互印证的辩证关系。从空间范畴关系说,后者决定着前者,不可逆转,因此也决定着作者的人生理念,人生应该以适意为最重要,适意就是顺应自然,自然而然,不能人为扭曲。【夜行船】具体阐释:“富贵那能长富贵,日盈昃,月满亏蚀。地下东南,天高西北,天地尚无完体。”还是由“世情”起笔,通过一系列自然现象,来论证世间的富贵不能长久。
在关汉卿所阐发的人生哲理中,蕴涵着辩证法思想:“想人间造物搬兴废,吉藏凶,凶暗吉。”
关汉卿的哲思的源头来自道家思想。在老子哲学中,“自然无为”是其重要观念之一,也是最高的生活境界。庄子所追求的生活理想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,要超越常人所企慕的与人和谐融洽的“人乐”,追求与天道相合的“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”。在道家看来,“道”和“美”的本质,皆在自然无为。这是道家哲学和美学的核心。
关汉卿的这段散曲,吸收了传统的道家思想,又结合了自己的人生体味与思索,可以说是散曲的上乘之作。
按小说《倚天屠龙记》中的人物设定,张无忌的父亲张翠山,是张三丰最得意的弟子,自有修习,正是道家一脉。小说第十三回“不悔仲子逾我墙”,在蝴蝶谷中,张无忌遇到金花婆婆,金花婆婆感叹无忌的短命,张无忌则是:
……心头忽然涌起三句话来:“生死修短,岂能强求?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?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?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?”
这三句话出自《庄子》。张三丰信奉道教,他的七名弟子虽然不是道士,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《南华经》却均读得滚瓜烂熟。张无忌在冰火岛上长到五岁时,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,因无书籍,只得划地成字,将《庄子》教了他背熟。
张无忌幼年时的识字课本,就是道家的经典《庄子》,他的思想受道家影响无疑是很深的。读者都觉得张无忌性格优柔寡断,总是屈己从人,却不知是幼年的教育环境影响了他。
回到小说中,小昭唱曲子时的情境,两人被成昆堵在秘道中,其时应是都有了必死的觉悟。读者自然知道,两人定会脱困,但在小说当中,张无忌屡推石门,无功而返,心中沮丧,定然觉得生还无望。小昭的心里,肯定更不好过,原文说小昭哭了,可是不一会儿又破涕为笑,转而安慰起张无忌来。
小昭在这样的境况下,唱出堪破世情的一首曲子,应情应景,只觉二人命运悲惨,令人怜惜。一个满腹心事的小丫鬟和一个半生孤苦的少年,从此长埋地下,无人知晓,也无人挂念,果然是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”,小昭心中的悲痛和从容,借曲子词婉转传达,而这些曲子词,又恰恰和张无忌幼年时接受的人生教育非常贴合,因此张无忌才能“魂为之销”。
金庸对笔下人物性格的把握,以及他转引诗词曲赋,烘托小说情节的准确程度,于此可见一斑,看似不经意之间,却是举重若轻,功力不凡。
二
金庸之所以引用关汉卿的曲子词,一是历史背景合适,二是曲词内容贴切,三来也不无暗含向关汉卿致敬之意。
关汉卿之名,人们可以说是耳熟能详,其作品也家喻户晓,但观其生平资料却寥寥无几,连身份、生卒年都无法确知。
元末戏曲家、杂剧作家钟嗣成在元代至顺元年(1330)完成的两卷《录鬼簿》,是一部专门记载元曲作家生平事迹及作品目录的专著。书中著录元曲作家152人,作品400余种。钟嗣成将150多位作家分作三期:第一期为“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”,其中包括关汉卿等五十六人,是钟的祖辈人物。第二期为“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为之作传,以《凌波曲》吊之”或“已死才人不相知者”,包括宫天挺等三十人,这一类是钟嗣成的父辈人物。第三类,“方今才人相知者纪其姓名行实并所编”和“方今才人闻名而不相知者”,共二十五人,这类是钟嗣成的同时代人物。有专家认为,这是钟嗣成对元杂剧发展演变系统考察后的分期方法,对后世戏曲研究很有影响。王国维的《宋元戏曲史》就是据此将元杂剧分为三期:第一期,蒙古时代(1264~1294);第二期,一统时代(1294~1331);第三期,至正时代(1331~1368)。《宋元戏曲史》第九章《元剧之时地》中列出了“有杂剧存于今者”的剧作家第一期二十七人,二期七人,第三期九人。王国维说:“此三期,以第一期之作者为最盛,其著作存者亦多,元剧之杰作大抵出于此期中。”“元曲四大家”关汉卿、马致远、郑光祖、白朴皆属这一时期。
关汉卿之名不详,字汉卿,号已斋叟,现存他的作品里有散曲《大德歌》十首。大德是元成宗的年号,时间范围是从1297年到1307年。根据关汉卿散曲中的一些文字记载,可推断他的生年应在1230年之前,卒年应在1300年前后。
关汉卿的身份,有记载说是太医院尹,有专家考证,“尹”字可能是“户”字之误。因为:第一,元代没有“太医院尹”这个官职;第二,元代却有“太医院户”。“太医院户”是元代户籍的一种(蔡美彪,《关于关汉卿的生平》,《戏剧论丛》1957年第2期)。前辈如果是医生,受太医院管辖,后辈即使不当医生,也属于医户。这也是剧作家田汉在话剧《关汉卿》当中,说关汉卿懂得医术的来源。
元朝存在的时间很短,只有九十八年,关汉卿和当时的知识分子一样,在断绝了科举仕途的道路以后,列入“九儒十丐”之中,走进了瓦舍勾栏,成为编撰杂剧的“书会才人”。《永乐大典》所引的元代人熊自得在《析津志》中对他的评价精辟而生动:“关一(已)斋,字汉卿,燕人。生而倜傥,博学能文,滑稽多智。蕴藉风流,为一时之冠。”元末贾仲明给他的挽词说:“珠玑语唾自然流,金玉词源即便有,玲珑肺腑天生就。风月情、忒惯熟,姓名香、四大神州。驱梨园领袖,总编修师首,捻杂剧班头。”
关汉卿在元杂剧中,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,早在明初时,朱权的《太和正音谱》“古今群英乐府格势”栏目下即说:“关汉卿之词,如琼筵醉客。观其词语,乃可上可下之才,盖所以取者,初为杂剧之始,故卓以前列。”
《宋元戏曲史》第十二章《元剧之文章》中,王国维对关汉卿进行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:“关汉卿一空依傍,自铸伟词,而其言曲尽人情,字字本色,故当为元人第一。”
关汉卿长期生活在市井,出入勾栏瓦舍,学会了很多民间技艺。他在散曲《南吕·一枝花·不伏老》所说:“我也会吟诗,会篆籀,会弹丝,会品竹;我也会唱鹧鸪,舞垂手;会打围,会蹴鞠;会围棋,会双陆。……”他明显是位多才多艺的人,也因为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艺人中,形成了一种愤世嫉俗、爱憎分明、不屈不挠的顽强性格。也是在这支《不伏老》的散曲中,他称:“我是个蒸不烂、煮不熟、捶不扁、炒不爆、响当当一粒铜豌豆。”
关汉卿和当时的著名女演员珠帘秀交往深厚。关汉卿所做的杂剧很多是“旦本”,当代学者王季思先生在《元散曲选注》中就说:“关汉卿所塑造的光彩夺目的妇女形象,很多是从珠帘秀等优秀女艺人身上找到原型、汲取素材的。”关汉卿创作的许多剧目也是由珠帘秀搬上舞台。珠帘秀演技高超,也因剧目是关汉卿按照珠帘秀的演技特色而写,比如《赵盼儿风月救风尘》等,所以珠帘秀演起来更加得心应手、充满感情,将关汉卿的戏表现得淋漓尽致,获得理想的戏剧效果。一位是杰出的剧作家,一位是出色的演员,二人感情弥笃、配合默契。一写一演,珠联璧合。
今日关汉卿已经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,初高中历史课本上都有他的名字。关汉卿逐渐被重视,也和1958年6月28日中国举行纪念“世界文化名人”关汉卿戏剧活动七百周年大会有关,元杂剧也被列为古典文学中重点的研究对象。
关汉卿有如此成就,为何生平资料这样少呢?这和中国古代“诗言志,文载道”的传统有关。文人认为诗歌和文章才是正经“主业”,小说、戏曲都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。甚至在“五四”时期,陈独秀在北京大学开设“元曲”科目,还要力排众议。这是我国大学讲坛第一次开设“元曲”科目,从而将“鄙俗”之学搬入高雅之堂。当时,上海某报还撰文批评北京大学设立“元曲”的课目,指元曲为“亡国之音”,认为不当讲授。
元杂剧的兴盛,就在于其改变了文人以诗歌为传统的艺术表现形式,“沉沦下僚”而“不平之鸣”,颇有突然性和爆发性。蒙古帝国的暴力,冲击了中国的儒家礼乐文化、伦理道德,给底层的社会生活带来了新变化,反映社会现实的戏剧一下喷薄而出。
金庸在修订版的《射雕英雄传》开头,增加了一段张十五说书,以示不忘中国小说的源头是中国说书艺人所作的话本,在《射雕英雄传》和《倚天屠龙记》中,又将元曲纳入文中,这和当时国内提升关汉卿地位,与他一心想提升“武侠小说”地位的心思是分不开的。
陈世骧教授是当代著名学者,长期执教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方语文学系,主讲中国古典文学和中西比较文学,他在给金庸的信函中说:“当夜只略及弟为同学竟夕讲论金庸小说事,弟尝以为其精英之出,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。既表天才,亦关世运。所不同者今世犹只见此一人而已。”
陈世骧将金庸小说与元杂剧相提并论,金庸应该是大有知己之感,他在《天龙八部》的“后记”中说:“中国人写作书籍,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,但我热切的要在《后记》中加上一句:‘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——陈世骧先生’……当时我曾想,将来《天龙八部》出单行本,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。现在却只能将陈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,以纪念这位朋友。当然,读者们都会了解,那同时是在展示一位名家的好评。”金庸不仅将信件原文附录,明河社版《天龙八部》第五册还将书信原件影印一并收录。陈世骧的两封信字迹秀挺,从书法角度来看,亦是精品。
由此可以想见,金庸面对知音的得意之感,其实跃然纸上。
三
《倚天屠龙记》于1961年7月6日至1963年9月2日在《明报》连载,由邝拾记报局结集出版,也就是《倚天屠龙记》的连载版小说。在连载版中,张无忌、小昭被困地道,小昭唱曲一段,在第五十五回“秘道练功”:
小昭坐在他的身边,唱了起来:“依山洞,结把茅,清风两袖长舒啸。问江边老樵,访山中故友,伴云外孤鹤,他得志,笑闲人;他失志,闲人笑。”无忌起初两句并无留意,待得听到“他得志,笑闲人;他失志,闲人笑”那几句时,心中蓦地一惊,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,圆转自如,满腹烦忧,不禁为之一消,又听她继续唱道:“诗情放,剑气豪,英雄不把穷通较。江中斩蛟,云间射雕,塞外挥刀。他得志,笑闲人;他失志,闲人笑!”悠闲的曲声之中,又充满着豪迈之气,便问:“小昭,你唱得真好听,这曲儿是谁做的。”小昭笑道:“你骗我呢,有什么好听?我听人唱,便把曲儿记下了,也不知是谁做的。”无忌想着“英雄不把穷通较”这一句,顺着小昭的调儿哼了起来。小昭道:“你是真的爱听呢,还是假的爱听?”无忌笑道:“怎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吗?自然是真的。”小昭道:“好,我再唱一段。要是有琵琶配着,唱起来便顺口些。”
接下来,小昭唱的才是“世情推物理,人生贵适意”几段散曲,连续罗列,堆砌文中。可见金庸在最初写作的版本里,除了使用了关汉卿的《双调·乔牌儿》,还用到了元代散曲家张可久《庆东原·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》九首中的两首,即引文中“依山洞,结把茅”和“诗情放,剑气豪”的两段。
如前文所言,张无忌和小昭二人在密道之中被困,脱身无望,小昭所唱“豪迈之气”,确与当时情景不符,有此两段唱词,反为冗文,金庸将其删去,又将关汉卿所作散曲,经过段落剪裁,行于文中。从文字角度来讲,确比原文高明得多,而小昭的善解人意、惹人怜爱的形象,也更为突出。
这首曲子在《倚天屠龙记》中,不仅小昭唱过,殷离也曾经唱过,是在殷离海中受伤之后。不过金庸安排殷离唱这首曲子,目的仍是要写小昭。将《倚天屠龙记》三个版本对比,可以看到金庸对小昭这个人物,的确是非常的喜爱。
《倚天屠龙记》连载版,第八十二回“美若天仙”:
忽然之间,一声极温柔、一声极细致的歌声散在海上: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。百岁光阴,七十者稀。急急流年,滔滔逝水。”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小曲。
曲声入耳,张无忌心头一凛,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,出口被成昆堵死,眼见无法脱身,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,不禁向小昭望去。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瞧着自己,和他目光一相对,立时转头避开。
《倚天屠龙记》修订版,第二十九回“四女同舟何所望”:
忽然之间,一声声极轻柔、极缥缈的歌声散在海上: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。百岁光阴,七十者稀。急急流年,滔滔逝水。”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小曲。
张无忌心头一凛,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,出口被成昆堵死,无法脱身,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,不禁向小昭望去。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。
《倚天屠龙记》新修版,第二十九回“四女同舟何所望”:
忽然之间,一声声极轻柔、极缥缈的歌声散在海上:“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。百岁光阴,七十者稀。急急流年,滔滔逝水。”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曲子。
张无忌心头一凛,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,出口为成昆堵死,没法脱身,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,不禁向小昭望去。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地瞧着自己,清澈的目光中似在吐露和殷离所说一般的千言万语,一张稚嫩可爱的小脸庞上也是柔情万种。
从目光闪躲,到定睛瞧着不放,再到目光中的千言万语,小昭对张无忌是越来越痴恋。不仅如此,小昭成为波斯明教教主之后,两人即将分别,张无忌向小昭表白,称她是自己最爱的人。
张无忌究竟爱谁?在小说《倚天屠龙记》中,其实连张无忌自己也不知道,但金庸无疑是最爱小昭的,在一次武侠小说的讲座上,曾经有位女读者问我,金庸为什么那么喜欢小昭?我一时不好回答,其实金庸自己在新修版《倚天屠龙记》第四十回“东西永隔如参商”中,完美做了解释:
她双颊红晕如火,伸臂搂住张无忌头颈,柔声说道:“教主哥哥,本来,将来不论你娶谁做夫人,我都决不离开你,终生要做你的小丫头,只要你肯让我在你身边服侍,你娶几个夫人都好,我都永远永远爱你。我妈宁可嫁我爹爹,却不肯做教主,也不怕给火烧死,我……我对你也一模一样……”
……
张无忌低声道:“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。我前晚做梦,娶了我可爱的小妹子做妻子,以后这个梦还会不断做下去。”小昭柔声道:“教主哥哥,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,咱二人一起跳下海去,沉在海底永远不起来。”
张无忌心痛如绞,觉得如此一了百了,乃是最好的解脱,紧紧抱住了小昭,说道:“好,小妹子!咱二人就一起跳下海去,永远不起来!”小昭道:“你舍得你义父,舍得周姑娘、赵姑娘她们吗?”张无忌道:“我这时候想通了,在这世界上,我只不舍得义父和小妹子两个。”小昭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,随即又决然地摇摇头,说道:“现今我可不能害死我妈妈,你也不能害死你义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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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者最熟悉的修订版中,小昭一直称呼张无忌为“张公子”,到了新修版,已经改成了“教主哥哥”,亲密程度大为增加,并且还表示,无论张无忌娶谁,她也不嫉妒,也绝不离开,不仅终生陪伴,还要永远爱着张无忌。
四
金庸心中的小昭会是谁呢?这一点恐怕金庸自己也回答不上来,他可能一直希望遇到这样一位小昭。
1947年夏天,金庸在杭州《东南日报》当记者,主持副刊《东南周末》的“咪咪博士答客问”,他在登门访问小读者杜冶秋时,遇到杜冶秋的姐姐杜冶芬,一见钟情,遂送上郭沫若的戏剧《孔雀胆》戏票,邀请杜家人看戏。杜家移居上海,金庸就职于上海《大公报》,两人鸿雁传书,坠入爱河。1948年3月30日,金庸受命前往香港,参与《大公报》的复刊工作,生活清苦,即使这样,半年后金庸回上海述职,于10月2日急匆匆和杜冶芬在上海衡山路国际礼拜堂举行婚礼,婚后挈新妇返港。杜冶芬生活在大都市的上海,自然瞧不上彼时尚是渔村的香港,金庸原计划短暂停留,没想到就此留下。1952年,金庸调到了创刊不久的《新晚报》,两人住在香港湾仔摩理臣山道,距离报社很近。附近马路叫杜老志道,有家夜总会就以“杜老志”为名,报馆中人好戏谑,就叫杜冶芬为“杜老志”,金庸不善辩,也无可奈何。杜冶芬则听不懂,她性子执拗,不肯去学粤语,社交圈子很窄。很多年后,金庸在接受《艺术人生》采访时说,当时杜冶芬看金庸在电影公司做编剧,就想去拍电影,但金庸希望她能留在家,因为自己一个小编辑,没有能力介绍她去做明星,两人感情愈疏,据传杜冶芬有了婚外情。终于到1953年,杜冶芬只身回到杭州,只留下一封信,让金庸回去办理离婚手续。
1953年3月初,金庸回到暌违已久的杭州,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。3月8日,他参加了妹妹查良璇的婚礼后,回了香港,从《新晚报》调回了《大公报》。重回《大公报》,金庸结识了女同事朱玫,开始了他的第二段感情。朱玫1935年出生,小金庸11岁,毕业于香港大学,二人热恋数年后,1956年5月1日,在美丽华酒店举行婚礼。若两人就此平平淡淡,估计也会白头偕老,但人生无法预测。1956年6月,《长城画报》第64期,特别以“林欢的婚礼”为题,刊登了金庸和朱玫的婚礼花絮照片。上面写道:“名编剧家林欢,过去曾替长城公司编过《绝代佳人》《欢喜冤家》《兰花花》《不要离开我》《三恋》等剧作多部,同时每期为本刊撰写之特稿,深为本刊读者所欢迎,最近与朱璐茜小姐恋爱成熟,于五月一日假美丽华酒店举行婚礼,道贺者多为电影及新闻文化界同仁,情况热烈,本页各图,为婚筵举行时留影。”这上面的一张照片就是金庸和朱玫两人举杯的合照。除金庸夫妇举杯的经典照片,左上角照片是九岁童星萧芳芳和青年演员张铮的合影。二者后皆成为香港老戏骨,1995年共同出演了许鞍华的《女人,四十》。萧芳芳更以李连杰版《方世玉》中苗翠花一角为内地影迷熟知。这张照片,被很多书刊和网络用过,其来源正是这一期的《长城画报》。1959年,金庸和同学沈宝新创办《明报》,朱玫全力支持。报纸初创,人人身兼数职,金庸自任社长兼总编,朱玫则跑香港本岛新闻,夫妻俩连一杯咖啡都要分着喝。香港富家子弟戴茂生因仰慕金庸,投其麾下,工作在营业部,其实不过是他和沈宝新两人而已。回忆起朱玫,戴茂生说:“真是没话讲,采访一把抓,没见过女人像她这样吃得苦。”1976年,《明报月刊》十周年时,金庸写了篇文章《“明月”十年共此时》,回忆《明报》初期,说:“我妻朱玫每天从九龙家里煮了饭,送到香港岛来给我吃。”朱玫忙报社工作时,还要照顾四个儿女,可称贤妻良母,然而,这样的模范夫妻,依然走到了尽头。
二人的分离,既有性格的原因,也有理念追求的不同。1967年9月22日,金庸创办《华人夜报》,社长是朱玫,具体负责的总编辑和督印人则是王世瑜。王世瑜出生于1939年,1961年还没毕业就考入《明报》当校对,四天后,金庸就让他做编辑,《明报月刊》创刊时他是主要成员,金庸创办的《野马》小说杂志,也让他担任副总编辑,其升职之快,在《明报》系统堪称史无前例。金庸喜欢王世瑜,给予他很大权限。在王世瑜的主持下,《华人夜报》成为了一份娱乐性很强的晚报,内容偏重情色,标题惊悚,文字大谈“内幕”消息,迎合市井低俗趣味,不久后每期就销售到三万多份。
朱玫对此颇为不满,认为《明报》是大刊,登这些色情文章有损报格,双方发生争执,矛盾激化,导致王世瑜一气之下,带着多名记者辞职,造成这份报纸难以维持,于1969年停刊。由此可见,朱玫的事业心颇重,工作上有自己主见,据说《明报》的同事见到她都有点头疼。王世瑜离开《明报》后,转投金庸老对手罗斌的《新报》系统,创办了《新夜报》,风格形式全是《华人夜报》的翻版,销路大增。金庸看在眼里,就埋怨朱玫冲动。金庸以生意人的眼光来看,《明报》既能有学术品格的《明报月刊》,也可以有迎合市场的《华人夜报》,有钱赚何必不赚,反正上面也没有《明报》的名字。朱玫颇有些刚愎,反而迁怒金庸,二人大吵了一通。据沈西城说,朱玫之所以坚持辞退王世瑜,还认为王世瑜古灵精怪,带坏了金庸。夫妻间吵架逐渐成了常态,偏巧金庸在这个时候,认识了16岁的林乐怡,金庸与朱玫二人感情上的裂痕逐渐出现。不可调和的矛盾爆发在1976年10月,金庸的长子查传侠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自缢身亡,表面上是查传侠和女友分手,又何尝没有对父母各走极端感到伤心?查传侠是金庸最爱的儿子,在接受上海第一财经频道的《渣打财富人生》栏目采访时,主持人问他:“这一生当中你最爱的人或东西是什么?”金庸本能地重复了一下:“这一生中间最喜欢的人……”这句说完,金庸明显沉默几秒,他的右手抬起,连挥了两下,说:“最喜欢,我最爱的人,是我的儿子,可惜他在美国自杀,所以我现在想起来很伤心……当他想找我谈心事的时候,我却说要写稿,你出去吧,拒绝了他。我为此而后悔,没机会和他多谈谈。”
金庸收到长子逝世的消息,当天还在报社写社评,他后来说:“我是一字一泪写下社评的。”处理好报社公务,金庸飞往美国处理儿子的丧事,回来时肝肠寸断。他在第二年《倚天屠龙记》修订版的“后记”中特别写道:“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,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,书中写得也太肤浅了,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。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。”
儿子的逝世让金庸万分难过,也让他和朱玫的婚姻彻底走到尽头。2003年,金庸在凤凰卫视《名人面对面》栏目中说:“这个事情是我不好,我对不起她,所以自己心里很自疚的,很懊悔的。”当时他们签了离婚协议书,金庸曾经将离婚协议书撕掉,说我们不要离婚了,但是性格刚烈的朱玫不接受,说不要再搞回头的事情了。金庸很感慨:“我爱了这个人,一生一世永远爱她,这个当然很理想,像罗密欧、朱丽叶、梁山伯、祝英台这些,当然很好的,小说或者戏剧可以这样做,实际人生,人的感情,有的时候会变化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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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庸与林乐怡
在金庸的心中,第三任妻子林乐怡恐怕也未必是他的小昭。《明报》编辑部的老员工石贝曾回忆:“阿May(林乐怡)活泼爽朗,就像天真的小女孩跟父亲玩耍一般,她完全不顾忌她老板娘的身份,也不在乎周围那么多人的注视。我想他们的婚姻当中,查先生之于阿May虽是丈夫,但应该还有着很大一部分类似父亲对女儿的那种宽容。”林乐怡亦未完全走入金庸的内心世界,她对沈西城说起金庸的性格:“沉稳内敛,从不背后说人,跟他相处了五十年,我有时候仍然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。”
金庸撰写《倚天屠龙记》时,正是《明报》1962年因报道移民潮而迅速崛起的阶段,他在小说的结尾让周芷若出家为尼,还将峨眉派掌门传给了张无忌,让赵敏(连载版时尚叫赵明)和张无忌共偕白首。在金庸心中,可能刚强的赵敏有着朱玫的影子吧!等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修订小说的时候,金庸的婚姻处于危机,就想让张无忌和这些女孩子有个和解,可是终究只是理想,等到2000年之后的新修版,金庸明白:“周芷若对张无忌说:‘你只管和她做夫妻、生娃娃,过得十年八年,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,不舍得我了。’这种感情,小弟弟、小妹妹们是不懂的。”
金庸的人生都被他一一写进了小说。他喜欢小昭,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小昭,可是终究不过是想想,也恰好印证了此篇文章的题目,心目中的爱人,只能存在想象当中,“俩俩相忘”而已!
林遥,作家,现居北京。主要著作有《明月前身》《中国武侠小说史话》等。
大家都是出来卖的,何苦自己人为难自己人
那些活好的,或者活新的,或者花样多的,
或者老板拉皮条功夫好能拉到肯多花钱的客的,
拜托不要老是打击年老色衰的同行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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